第一千一百零八章 求之不得大风流-《剑来陈平安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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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五个宗字头,差点就要一只手都数不过喽。经纬观最穷,门风反而是最好的,你说奇不奇怪,玄不玄妙?”

    “你在此合道星河,当然是众望所归,旁人谁瞧了都服气。白也就说他欠你一份人情,以后肯定会还上,当然还不上是最好。”“所以你跻身了十四境,中土文庙那边,总得给份贺礼,意思意思。于老哥,你猜怎么着,大伙儿一合计,琢磨来思量去,就是没个定论。给多了,估计你会嫌鸡肋,说不定还要觉得欠文庙一份人情。给少了,保不齐什么山什么宫什么派的,会觉得我们这帮在文庙吃冷猪头肉的读书人,是一帮臭穷酸,说实话,我们也愁

    啊。”

    于玄揪住胡子,一张老脸皱成一堆,“老秀才,给句准话,你要是这么整的话,贫道很虚。”

    “你们是道士,道士肯定住在道观里,不然就是身在道场中,是也不是?”

    “老秀才,荀卿!你别逼我学那泼妇骂街啊,我于玄也是有脾气的人。”

    “咋个还急眼了,骂架?于老儿,我再给你一次重新好好说话的机会!”

    “唉,老秀才,我这不是担心集灵峰那边出了纰漏,心急如焚就容易说话不过脑子嘛,见谅个。”

    “放肆,你既然不把我当朋友,于真人今儿伤了我的心,我就也不把你当兄弟,喊什么老秀才,喊文圣!”

    “半借半送给落魄山的一千颗金精铜钱,借给陈道友的五百颗,这笔账算在老秀才你头上,如何?”“于老哥,你要是这么聊天,那我可就上杆子往上爬,把你当亲哥了啊?善,从来只有谈钱就伤感情、借了钱就等于少个朋友的关系,哪里有像我们这样一谈钱、

    感情就愈发深厚的关系?于老哥,有没有带酒,我得闷几个,老弟才学有限,实在是说不出更多的诚挚言语了。”

    “荀老弟,喝酒就算了。”“实不相瞒,我跟亚圣反复商量,总算合计出个贺礼,打算送两块匾额给你,礼圣觉得可以,这件事就算通过文庙议事了。一块匾额呢,榜书‘道场’俩大字,搁不

    搁在填金峰,都随你,另外一块写‘道观’,你依旧想放在哪里就放哪里,文庙只管送,可不管你搁在啥地方。”

    于玄惊讶道:“文庙舍得给出如此重礼?!”

    老秀才嗤笑道:“你觉得是谁先起的头?”

    于玄喟然长叹一声,赞叹道:“陈道友确实厚道,实诚,缺了点心眼。”

    他那六个嫡传弟子。

    桃符山的鹤背峰杨玄宝,曾是于玄首徒,兵解再转世,重返山中继续修道,等于是一人占俩。

    经纬观的垢道人,羽化山的鬼仙山主元素。飞仙宫的薛直岁。还有斗然派,当代掌门梅真的师尊,已经闭关百年的童蒙。

    当然如今于玄还有一个藏藏掖掖的小弟子,不过暂时让经纬观那边帮忙传授道法,毕竟不宜带往星河一起修行。

    先定心性再传道与术,一向是于玄收徒宗旨。

    这次故意让薛直岁“护道”,确实如陈平安所说,最需要打磨道心的,在于玄看来,恰好就是这位嫡传弟子的道门天君。

    偌大一座飞仙宫,过于暮气沉沉了。

    于玄每次莅临飞仙宫,敢抬头看他的道士,都没有几个啊。

    他既不是去巡查的,也不是游山玩水,是极其希望走在路上,就有个道士,主动开口,问上一问道法,不问道,闲聊几句也好。

    曾经有过这样的道士,虽然会神色局促,语无伦次,也会问一些并不高明的问题,但是于玄乐在其中,耐心为他们仔细解惑。

    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,见着祖师爷于玄,敢开口言语的道士就开始越来越少,上次去飞仙宫,就连一个道士都没有了。

    于玄当然可以主动停步,喊来一个远远稽首便无言的道士,但是于玄更希望飞仙宫的任何一条山路上,都有道士主动言语。

    于玄说道:“老秀才,现在可以让我跟陈道友聊几句了吧?”

    虽然看不见那落魄山景象,只是符?在,他们道心大致如何,于玄还是有所感知的。

    也就是某位道士的心境真到了糜烂境地,于玄也有机会出手挽救一二。

    等到老秀才撤掉了那份大道屏障。

    天外于玄以心声言语一句。

    “陈道友待客真诚。”

    山中陈平安便回复一句。

    “于道友用心良苦。”

    于玄如释重负,抚须而笑。一千颗金精铜钱,肯定不算打了个水漂。长远来看,其实有赚,大有赚头!不料那位陈道友笑问道:“他们只是有了个否定之否定,得了个很初步的肯定而已。于前辈毕竟是送了五百颗金精铜钱,我与人做买卖一向不愿别人亏钱的,需不

    需晚辈再来个顺水推舟,趁热打铁。一般而言,楔子过后,翻过开篇正文内容,就该步入中段,最后再来收官……”

    于玄忙不迭说道:“不必不必,陈道友如今忙着闭关,不宜耗神分心更多,有个楔子与开篇便足矣……”陈平安笑道:“前辈放心,接下来只在事上磨砺,无碍道心太多,我先带他们见识见识山上斗法之外的战争场面,再帮他们量身打造一场场刺杀,例如设身处地,

    换成是陈平安,如何面对甲申帐那拨剑修的围剿……”

    于玄试探性说道:“陈道友何必如此劳神费力……”

    咦?

    心声如石牛入海。

    于玄又开始揪着胡须一并揪心了。

    其实跟竹楼崔诚当初帮陈平安和裴钱教拳,是一个路数。

    先让人退无可退,逼到墙角,全无一丝余地可以周旋。

    比如丁道士无比自负于自身的修道天赋、学问才智。那就悉数摧毁之再重建。

    同样手段,换成一个飞升境修士来做,效果就会大打折扣。

    这拨道士们犹有一份大余地可退,栽在别人手里,是我差了道龄。

    陈平安一个外人,不管是旁观者清,还是眼界使然,可能要比他们更了解五座宗门。

    只说从于玄,到垢道人,再到赵文敏,到李睦州。

    就像陈平安自己,对那刚刚进入跳鱼山十六人,就少了耐心,而且是少了很多的耐心。这当然也跟当下陈平安的处境大有关系,但是退一万步说,就算陈平安没有跟马苦玄打那一架,没有被一位十四境候补鬼物偷袭,陈平安也还是不可能亲自传道和教拳,甚至不可能经常去跳鱼山,至多就是站在开辟为私人道场的扶摇麓,凭栏远眺,多看看那十六人的修行进展,通过一些细节,确定他们的心性品行,再

    与郑大风和岑鸳机定期碰头一次,查漏补缺。一座跳鱼山,暂时多出十六人,等到大骊王朝送来第二拨剑修胚子呢?或是没有在桐叶洲创立青萍剑宗?又或者等到二十年封山再解禁,落魄山所有藩属山头,

    都陆陆续续开峰,有元婴修士或是远游境武夫坐镇山头,而这些峰主,都有了越来越多的亲传弟子和再传弟子……

    顾不过来的。

    陈平安只是学郑居中,终究不是郑居中。

    所以于玄的这份良苦用心,陈平安心有戚戚然。于玄今日之境况烦忧,不就是落魄山和青萍剑宗来日之必然?

    小门派担心青黄不接,祖师堂香火不旺。弟子,钱财,天材地宝,灵器外物,道书秘笈,只求多多益善。

    大宗门,也会忧心弟子们良莠不齐,道场繁芜,顾此失彼,人心涣散,担心那些好苗子,一着不慎误入歧途,求道不真。

    于玄是要他这个陈道友,做那恶人,来当砥砺那些儿孙辈道心的磨石。

    陈平安很默契就接下了这份苦差事,于老真人花钱买道心,陈平安何尝不是一种未雨绸缪的预演和练手?

    何况还不用花钱。

    在陈平安眼中,这些身份清贵、当得起仙苗美誉的道士,其实大多数都是……年轻人。

    斗然派的道士田宫,愿意为了经纬观的垢道人,第一个公开撕破脸皮。好不好?陈平安当时差点就要给他竖大拇指。

    那文霞觉得他陈平安那般作派,惹人厌烦,令人作呕……好不好?陈平安觉得简直就是太有道理了,她如此想,好得很!

    犹有一拨年轻道士,坐在那边,好像就是在等着久闻大名的陈山主,到底是否有真本事,配得上那些传闻和事迹。

    陈平安内心深处,非但没有任何芥蒂,反而觉得他们的态度就该如此。

    当然,如香童这样的,另说。

    至于又属于例外的丁道士,尤其是天君“值夜”薛直岁,飞仙宫这一脉,规矩太重。

    规矩当然必须得有,无规矩不成方圆,但是过重,就会过犹不及。道士天性,束缚一多,舒展就少。

    身心不得舒展,如何天人合一?

    大体而言,这场坐而论道,陈平安不外乎有错纠错,雕琢璞玉。与那好上加好。

    说是传道,其实不至于,陈平安脸皮还没有厚到这个份上,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“江湖险恶”,倒是名副其实,当仁不让。

    于玄,教得出一树开五花,教得出绝大多数道士都是持身端正,却未必犹有更多精力,教得了所有的“一个再传弟子的香童”,“太羹福地的丁道士”。

    陈平安一个外人,兴许反而教得了近在眼前的外人香童,丁道士,也一样未必教得出一座“经纬观”,一位“垢道人”。

    于玄给了一份问卷,正确答案是公开的。陈平安给出一个详细具体的解题过程就行。

    于道友,陈道友。

    相互间以道友相称,可不是什么客气话。

    一个是信得过对方,一个是自信担得起。

    再一次“醒来”,随陈平安一同作壁上观的薛天君率先起身,打了个稽首。

    这一次就算是那香童,也跟着起身,老老实实行了个稽首礼,才撂狠话,只是略显色厉内荏,“依旧不服。”最不服气的那个桃符山鹤背峰香童,还有如今一想到符?就头疼的斗然派白凤,以及想要与陈山主多请教请教的飞仙宫鲁壁鱼,这三位道士,他们都愿意留在落

    魄山。

    跳鱼山那边的传道之人,不就多了嘛。

    岑鸳机给人教拳就是学拳。

    同理,你们帮着传道就是自己修道。

    打不过一个占据天时地利人和的东道主,教几个最高境界才是观海境的孩子,还不是信手拈来?

    这天陈平安亲自将其余打道回府的道士们,送到了牛角渡,近距离瞧见了那艘“龙蛇踪”,陈平安啧啧称奇,说半点不眼馋,那是自欺欺人。

    陈平安竟是与他们打了个道门稽首,微笑道:“道在琼楼,道在瓦甓。道在符?,道在道外。我辈学道者当珍重宝之。”

    二候峰女冠文霞,她壮起胆子,试探性问道:“陈先生,晚辈能不能开启一场镜花水月?”

    一众道士只见那位陈山主霎时间如临大敌。

    陈平安面带微笑道:“不必如此,以后路过贵派道场,想必自有面谈的机会。”

    恩将仇报,坏我道心?!

    文霞小有遗憾。

    黑衣小姑娘安安静静站着,什么都没有说。

    小米粒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,什么都没有看见。叶澹不知是用上了什么符?手段,还是自行跨洲来此,在牛角渡凭空现身,望向那位青衫男子,确定身份后,她神色淡然道:“师祖前不久降下一道法旨,将这艘

    龙蛇踪跨洲渡船,免费租借给落魄山一百年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故作镇静,点点头,“落魄山在此谢过桃符山。”

    叶澹笑道:“我也要谢过陈剑仙才对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心中了然,照实说道:“无意间帮你报仇,只是顺带的,道友不必言谢。”

    那文霞依旧一脸茫然。

    叶澹脸上笑容更浓,“果然人的名树的影,陈隐官确实官威不小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面带微笑,并不言语。

    叶澹的到来,本就足够出人意料,现身之后,与那陈平安打哑谜一般,更是处处透着古怪。

    斗然派“叶处士”,岂会与谁笑脸笑言?

    便有几位道士心中叫苦,莫非还是一场幻境,狗日的陈山主,有完没完,还在考验我们道心?!

    就有一个觉得遭不住的混不吝年轻道士,直接往地上一躺,看你陈平安能奈我何,我现在的一颗道心,简直就是古井不波!

    叶澹皱眉道:“是一候峰,名叫梁朝冠?你这是做什么,成何体统。”

    梁朝冠笑呵呵,翘起二郎腿,“陈山主,下次我去斗然派,见着了真的叶师叔……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着提醒道:“你已经见着真人了,有什么话,现在就可以当面说清楚。”

    薛直岁无奈道:“赶紧起来,陈山主没有弄虚作假。”

    梁朝冠看了眼薛天君,再看了眼气态端庄不怒自威的叶师叔,最后看了眼陈平安,一骨碌起身,拍了拍身上尘土,与那叶师叔默然稽首,大步流星往渡船走去。

    陈平安好心好意提醒道:“忘了?龙蛇踪已经租借给落魄山了。”

    梁朝冠朗声道:“没忘,贫道打算留在落魄山好好历练一番。”

    没有一艘跨洲渡船,难不住薛直岁,祭出一艘符舟,足可跨洲远游。

    所幸那叶澹也跟随道士们一同返回中土神洲。

    她腰间悬挂一支极为罕见的彩色短鞭,篆刻“壶公炼制于古西岳”一语,以及“赶海”二字。

    姜尚真以心声问道:“米裕,你去过避暑行宫,清不清楚,山主为何对这个叶澹,如此……戒备?”米裕犹豫了一下,以心声答道:“我以前在避暑行宫闲来无事,喜欢翻阅档案,还真知晓这里边的内幕。叶澹除了道士身份,她也是一位剑修,曾经去过剑气长城,结果第一次赶赴战场,就受伤不轻,是被那红叶剑宗的妖族剑修蕙庭,以‘脂粉’打成重伤的,叶澹好像还连累了一位师门长辈的护道人,所以她曾经立过一个誓言,谁能手刃仇家,如果是男子,她愿意与他结为道侣,若是女子,她就担任婢女百年。真不怪咱们隐官大人一见到叶澹,就怕得要死,她如果非要完成誓言

    ,赖在落魄山不走,隐官大人如何是好?”

    姜尚真恍然大悟道:“缘来空有缩地鞭,缩不了相思地。”

    米裕说道:“换成咱俩?不算个事?”

    姜尚真微笑道:“这就是我们远远不如山主的地方了。一个男人的最大风流,是洁身自好,用情专一,让天下女子既求之不得,又求之不得。”

    米裕佩服不已,周首席这句话,当真说到自己心坎上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等小陌回来,你们几个剑仙,加上裴钱,陪我走一趟大骊京城。”

    裴钱。姜尚真,米裕。一位止境武夫,两位仙人境剑修。

    小陌,谢狗,老聋儿。这可就又是三位飞升境剑修了。大骊王朝新任国师陈平安,要首次出现在朝堂大殿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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