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千零七十九章 人间半部书-《剑来陈平安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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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陈平安拍了拍于禄的肩膀,“不愧是跟我守前后夜的人,精明得像个傻子。”

    于禄哈哈笑道:“我谢谢你啊。”

    谢谢没好气道:“毛病!”

    听着一旁啧啧声,谢谢瞪眼道:“陈平安,你阴阳怪气个什么?!”

    陈平安板起脸道:“我是崔宗主的先生,你怎么跟师公说话呢?”

    结果挨了于禄一肘,谢谢快步走下山去。

    陈平安揉着肩头,朝谢谢那边抬了抬下巴,“嗯?”

    于禄一脸茫然,“嗯?”

    陈平安撇撇嘴,戏谑道:“七窍通了六窍。”

    于禄忍俊不禁,“你懂,你最懂。”

    貂帽少女祭出了一条不知名的远古宝船,速度快过流霞舟,带着李槐和他的贴身侍女一起去往海外。

    公务在身,毕竟是当次席供奉的人了,她没什么可推脱的,但是必须快去快回,万一自己不在山中期间,小陌就回了呢。

    谢狗坐在栏杆上,天风拂面,少女伸手扶住貂帽,鬓角发丝飘荡不已。

    万年之前,修道资质实在是太好了点,总得找点事情做一做,不然她就太无聊了。思来想去,灵机一动,那就找个道侣嘛!

    小狐狸韦太真就站在栏杆旁,陪着年纪不大却老气横秋的谢姑娘一起聊些山水趣闻。

    刹那之间,谢狗站起身,再转过头,蓦然笑道:“你咋个这般寒碜模样了?”

    老瞎子身形佝偻,笑呵呵道:“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。”

    谢狗一时语噎。

    老瞎子说道:“白景,你就不用护道了,好意心领,我亲自带着徒弟回去。”

    谢狗说道:“你可管不着。”

    老瞎子揉了揉下巴,“随你。”

    他对白景,印象还是不差的。

    察觉到这边的动静,李槐从屋子那边走出,憋了半天才憋出个称呼,“师父。”

    老瞎子皱着眉头,歪着头,问道:“什么?”

    李槐白眼道:“得嘞,喊你老瞎子才舒坦是吧。”

    老瞎子这才点头道:“好徒弟。”

    谢狗伸手盖住脸,真是一对活宝。

    一直靠胡说八道来维持师尊威严的仙尉道长,在徒弟这边,终于真真正正扬眉吐气了一回。

    故意不说缘由,带着林飞经一路徒步走到那座香火山的山脚,道士仙尉润了润嗓子,故作肃穆神色,指向高山,沉声道:“飞经啊,此地名为香火山,以后我们师徒两人,就要在这里开辟道场,可以视为自家山头了。”

    林飞经大为惊讶,落魄山召开祖师堂议事一事,

    但是师父跟他连谱牒身份都没有,更别提参加议事了。

    怎就“开峰”了?

    仙尉老神在在微笑道:“为师不是那种喜欢吹嘘自己如何如何的人,好汉不提当年勇,故而你可能有所不知,在这落魄山,正经和临时的看门人,在为师之前,就只有两人,郑大风和曹晴朗,他们一个是看着陈山主长大的长辈,曹晴朗除了是陈山主的得意学生,如今都是桐叶洲那个下宗的峰主了。所以说啊,上山下宗的谱牒修士年年有,肯定是每年都越来越多的好光景了,但是唯独这看门人嘛,非是为师自夸,一般人,还真当不来!”

    要说这是天地良心的大实话,好像算不上。可要说仙尉道长故意往自己脸上贴金,可劲儿扯谎吧,还真不是。

    林飞经震惊道:“落魄山都有下宗了?!”

    师父和贾老神仙可真藏得住话啊,滴水不漏。

    要的就是这种效果。

    仙尉道长教训道:“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,等哪天落魄山顺势晋升为正宗祖庭了,你再来惊讶不迟。”

    林飞经佩服不已,打了个稽首,心悦诚服道:“果然还是师父修心有成,是弟子心浮气躁了。”

    仙尉大袖一挥,说道:“登山。”

    师徒俩开始合计着如何建造“道场”了。

    合计来盘算去,总之就是量力而行,道场气派不气派,关键得看兜里的银子答不答应。

    比如当徒弟的林飞经,准备把所有积蓄都拿出来,给师父建造一座像样的宅子,尤其是书房,总得稍微沾点仙气。

    而当师父的,却是打算在这条山路上,建造几座供人歇脚的行亭,命名一事,非他所长,也简单,三里亭,五里亭,十里亭。

    朗朗上口,好记难忘!

    柳赤诚携友登山做客,比陈平安预期要晚几天,而且这次外出,穿得很素。

    看来上次在牛角渡下船,瞧见了那位人间最得意,把我们柳阁主吓得不轻。

    落魄山泉府账簿上边,还躺着将近四千颗谷雨钱的一大笔盈余,所以将金精铜钱折算成神仙钱的三千颗谷雨钱,立即偿还白帝城那笔债务,没有任何问题。只是因为陈平安跟韩俏色做了笔“无本万利”的买卖,就没有着急一次性还清。

    柳赤诚脱下那件粉色道袍,换了一身文士装束,再带着那帮跨洲渡船上边认识的新朋友,拜访落魄山,来见陈平安这个老朋友。

    兜里有钱,心里不慌。

    何况这袋子钱还是师兄赠送,柳赤诚猜测里边装着的神仙钱,是谷雨钱的可能性不大,多半是那种铭文稀少的小暑钱。

    柳赤诚对这次落魄山之行,要求不高,能上山就行了。喝不喝得上酒,不做任何奢望。

    不曾想一袭青衫长褂布鞋的陈山主,竟然真就站在山门口早早等候了。

    编谱官又开始忙碌起了,好好好,终于一股脑来了拨不是上五境的,哎呦,竟然还有俩龙门境,意外之喜!

    白发童子没理由不开心啊,笑容灿烂得那叫一个诚挚,都快把那些客人给整懵了。

    落魄山待客,就这般平易近人,如此热情吗?!难道说真是沾了柳阁主的光?

    陈平安笑着解释道:“顾璨还要忙着给刘羡阳当伴郎,龙泉剑宗那边事情多,在这边没等着你这个当师叔的,他就先回了。”

    柳赤诚虽然将信将疑,不过心情大好,便是假的又如何,那也是从挚友陈山主口中说出的客套话,能有几人有此殊荣待遇?

    一起登山,客套寒暄,陈山主没有冷落任何一人,除了有问必答之外,偶尔话锋一转,穿针引线,好似走门串户。

    结果柳赤诚发现陈平安竟然要比自己更熟悉那些朋友的山门、师传和祖师事迹。

    陈平安亲自领着一众客人到了朱敛的宅院,已经备好了酒水。

    他们发现门口站着一个斜挎棉布包的黑衣小姑娘,院内拼了两张桌子靠在一起,摆好了长凳。

    “她是我们落魄山的护山供奉,右护法周米粒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摸了摸小米粒的脑袋,笑着介绍道:“至于桌上酒水,是自家铺子酿造的哑巴湖酒。”

    因为要待客,就没有带上金扁担和绿竹杖,原本演练了好几种自报身份路数的小米粒,比如粗声粗气学那江湖好汉拱手抱拳之类的,只是临了,小米粒还是怯场了,只是轻声道:“见过诸位仙师。”

    除了柳赤诚知晓周米粒的真实身份,其余别洲仙师都是忙不迭还礼,生怕失了礼数,将那个“小姑娘”尊称为周供奉。

    至于桌上酒水,听说过,怎么可能没听说过,这可是剑气长城鼎鼎大名的哑巴湖酒!

    受宠若惊的众人小心翼翼端起酒碗,抿了一口酒,用心那么一尝,再回味一番,不用说了,必须名不虚传啊!

    小米粒挠挠脸,好大阵仗,有些羞赧,不过坐在好人山主身边,她总是啥都不怵的。

    方才看着那个不可貌相的周供奉,竟然就那么自然而然落座,众人又是道心一震。

    不愧是落魄山的护山供奉,竟然能够跟陈隐官同坐一条凳子!

    不得是玉璞境起步?!

    在浩然宗门,护山供奉当然不是一般供奉可以媲美,确实地位超然,可要说在这种公开场合,与一宗之主平起平坐?!

    小米粒轻轻扯了扯好人山主的袖子,陈平安笑着摇摇头,示意不用。

    这拨人又不熟,只是柳赤诚的朋友,还不至于让小米粒这么待客。

    小米粒抬着头,皱着两条疏淡的眉头,挠挠脸,这样好么?

    陈平安笑了笑,只得点点头,待客一事,你官最大。

    小米粒这才咧嘴一笑,开始给大家分发瓜子。

    把一些没意义的言语聊得有意思,大概也是一种修行了。

    柳赤诚唏嘘不已,哪里能够想象,当年那么个好似闷葫芦的质朴少年,都变得如此人情达练了。

    不得不承认,自己的修道岁月,真是修行到狗身上去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到底没有那么多闲工夫浪费在这边,所幸不用柳赤诚开口,就有人主动开口询问能不能逛一逛落魄山。

    一个在大门口那边探头探脑的青衣小童,起先瞧见院内好像没有《路人集》上边的老神仙,只是听着里边的闲聊,惊骇发现竟然躲着个白帝城柳阁主,陈灵均一溜烟就跑路了,柳道醇在这本册子上边,其实名次比较靠前,照理说柳阁主才是玉璞境,不该有此荣幸,可问题在于此人是那位斩龙之人的嫡传弟子,那么玉璞境不得当个仙人境看待啊?

    但凡是与陈清流沾边的,别说嫡传弟子,就是徒子徒孙,陈灵均都要一见面就躲得远远的,走路上多看一眼就算我不知死活。

    柳赤诚当然看到了那个鬼鬼祟祟的青衣小童,虽然行事古怪,也没当回事。

    可如果柳阁主知晓真相,只需一部分,比如那青衣小童曾经喊自己师兄为“世侄”,而且师兄又没有说什么……

    估计柳赤诚的一颗道心就要摇摇欲坠了。

    柳赤诚单独留下,给出了那袋子钱。

    其实陈平安就在等这个。

    因为谢狗先前提过此物,说看不穿里边是什么。

    谢狗都看不破的障眼法,肯定是出自郑居中的手笔无疑了。

    进了厢房,陈平安当面打开钱袋子,并非预料之中的金精铜钱,而是市井流通的铜钱,最普通的那种山下钱币,品相好坏,材质优劣,都有。

    分别是浩然历史上某些王朝,于开国元年铸造的铜钱和王朝末年的年号钱,一首一尾,如同终始。

    柳赤诚看着那堆锈迹斑斑的老旧铜钱,信心满满的柳阁主,尴尬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。

    柳赤诚下意识就是澄清事实,“陈山主,确是师兄送给我的,我都没有打开一次,觉着礼重才送出手的,千真万确!若有一句假话,我就将琉璃阁搬出白帝城!”

    这可比柳赤诚发任何歹毒誓言都诚心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点头道:“肯定是郑先生送给你的,再故意让你转赠给我,没什么好怀疑的。”

    柳赤诚松了口气,好奇问道:“师兄此举,意在何为?”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听没听过一句老话,百善孝为先,万恶淫为首。”

    柳赤诚愈发疑惑不解,当然听说过,只是跟师兄让我这个小师弟转赠铜钱又有什么关系?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首先,先首。”

    柳赤诚依旧是一头雾水,先首,先手?

    只是与那善、恶和孝、淫又有什么关系?

    陈平安手腕一拧,拿出旱烟杆,娴熟放入些朱敛亲手晒制的烟草,笑着解释道:“事有始终,有个‘首先’,才有后来。跟围棋是差不多的道理,这些各朝开国元年的铸造铜钱,占据半数份额,就是郑先生提醒我做人不能忘本,钱口如水井,寓意喝水不忘挖井人,后来的成就,不管高与低,一半功劳都要归功于曾经的不显眼处人与事。而这些王朝末年钱,就是再对我敲打一番,让我不要得意忘形,棋局好不容易从中盘熬到了到了收官阶段,一着不慎满盘皆输,要想善始善终,就要明白一个‘行百里者半九十’的粗浅道理,剩余半数铜钱,就是此理。”

    柳赤诚使劲点头,师兄果然是有深意的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此外还涉及一家务事,你不会感兴趣的……”

    柳赤诚可不跟陈平安客气,立即截住话头,“感兴趣,怎么不感兴趣!”

    陈平安犹豫了一下,以心声说道:“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,曾以一叶飘落,来提醒我,其实福地‘井口’旧址依旧,可与大泉王朝蜃景城衔接。”

    柳赤诚再不言语,果然是些不感兴趣的内容。

    陈平安却是另有心思。

    裴钱曾经说过,她当年在那口水井旁,亲眼见到老道士伸手从天上抓下一轮大日。

    裴钱裴钱,当年的小黑炭,就是小财迷一个,给自己取名为钱。

    柳赤诚本想拉家常几句,却看到陈平安眯眼沉思状,就只好拗着性子坐在原地。

    上山采药,偶遇暴雨,溪涧水面暴涨。这才有了道士吴镝与那女鬼自称一句的“年少曾学登山法”。

    那是一门不见任何记载的吐纳术。说粗浅也粗浅,说高明也高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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